当前的时尚行业对可持续性的主张存在片面性并缺乏科学严谨性，不利于该行业整体可持续发展。
本月15日，日内瓦商业与人权中心（Geneva Center for Business & Human Rights，GCBHR)）及可持续咨询机构Eco-Age联合发布了行业报告《时尚行业中可持续性指标的使用与误用》（The Use and Misuse of Sustainability Metrics in Fahsion）。报告认为，当前的时尚行业对可持续性的主张存在一定的片面性，缺乏科学严谨性将难以对整个价值链带来的影响进行评估，不利于该行业整体可持续发展。
《时尚行业中可持续性指标的使用与误用》报告封面
图片来源：GCBHR（报告截图）
该报告是作为GCBHR和Eco-Age去年发布的《伟大的“洗绿”》（The Great Green Washing Machine）系列白皮书的第二部分发布，第一部分为去年9月发布的《回归可持续发展的根源》（Back to The Root of Sustainability），均由专注于全球服装行业可持续发展的独立分析师Veronica Bates Kassatly和日内瓦商业与人权中心主任Dorothée Baumann-Pauly教授共同撰写。
报告合著作者之一Dorothee Baumann-Pauly表示，“我们需要在可持续时尚这个论题中灌输科学严谨性。除非时尚品牌的可持续主张得到独立科学研究数据的支持，否则不应将其宣扬，以误导消费者、投资者和政策制定者。”
对环境影响的评估既不全面也不精准
去年的第一份报告首先指出，时尚界对可持续性的定义存在局限，最明显的一点是，关于可持续发展的主张大部分“仅基于所谓的环境影响，而其他重要指标（如相关可持续计划对农民的生活及经济影响等）却没有被考虑在内。而在最新的报告中，作者基于四个关注点的分析进一步指出，即使只在环境影响层面，当前的时尚行业也没有进行正确的评估，既不全面也不够精准。
报告将目前评估的有限性归因于两方面。其一是评估阶段不全面，即生命周期评估（Life Cycle Assessment，LCA）大部分只是从“摇篮到大门”（Cradle to Gate）而非“摇篮到坟墓”（Cradle to Grave），因此忽略了衣物在实际使用和最终处置时带来的不良影响。
生命周期评估的三种类型
资料来源：《时尚行业中可持续性指标的使用与误用》报告
作者指出，无论是当前受到不少时尚品牌追捧的希格材料可持续发展指数（Higg MSI），还是几乎所有主要品牌的可持续发展报告，更多的是关注产品离开工厂之前的可持续指标的评估，这意味着测量只关注在纤维、织物和服装生产阶段中的影响，不包括运输和售后的任何影响。补充一点，Higg MSI是由全球性非营利组织可持续服装联盟（SAC）与其技术合作伙伴Higg公司制定的，旨在帮助品牌、制造商等评估拥有相同功能的不同材料的LCA，从而做出更可持续的选择，例如再生纤维与其传统版本的比较。
在这种情况下，可持续性评估并没有真正对一件服装从纤维耕作到“死亡”（如被丢弃）的环境影响进行全面衡量，缺失了生命周期中多个重要部分，即服装的使用寿命、使用中的影响和回收利用的能力。
实际上，可持续性评估不当的现象普遍存在。《哈佛商业评论》去年发表的《过分吹嘘的可持续报告》（Overselling Sustainability Reporting）一文中也指出，在全行业增加可持续投资和报告的过去20年期间，“碳排放量持续上升，环境破坏在加速，社会不平等也在增加”，反映了对可持续性的衡量和报告已经“被过分吹嘘”，而且“测量通常是非标准的、不完整的、不精确的和存在误导性的”。
企业可持续报告（左）在不断增加，但全球碳排放（右）并没有因企业对可持续的关注而随之下降
图片来源：《哈佛商业评论》
回到时尚行业，评估有限性的第二个原因是评估单位不精准，即大部分影响评估是“按公斤”（即成批）计算，但实际上对衣物的评估应该精细至单件单次的穿着。作者强调，产品的使用寿命（Longevity）是最相关的可持续性指标，在时尚行业，不同面料的衣服的穿着次数（磨损程度）应该包括在可持续性测量中。
作者以一个简单思路作为例子，当一件衣服的花费值为12（消费金额/可持续指标），若仅穿着一次时其成本/影响即为12；当一件衣服的花费值为1200，若穿着100次，其成本/影响同样也是12；不同的是，当100次使用结束后，前一种情况意味着有100件衣服需要被处理，而后者只有一件。
基于这一点，作者指出时尚的可持续在现阶段还没有重视这一方面的思考，“相反，人们关注的焦点似乎是一件衣服可以保存多久，而不是它被穿了多少次。（重复穿着的）相对价格和衣服的纤维成分似乎也没有被考虑”。
“片面宣传”对消费者造成错误影响
无可否认，时尚行业近年来在解决可持续性问题方面取得了一定的进展，无论是对纤维材料的耕作模式进行了改善，还是通过创新技术研发环境友好型的可持续面料，但报告指出，由于对环境影响存在评估有限性，时尚行业往往在可持续实践上存在片面性，进而对消费者造成错误影响。
许多时尚品牌正在“热心地推广有机农业”，并将“有机棉”作为一种更为可持续的纺织材料进行宣传，声称有机棉种植的水资源消耗更少。然而，这种说法具有误导性，实际上，有机棉每吨籽棉消耗的水可能反过来比传统生产多10%。
有机棉被时尚品牌推崇为“更可持续”的纺织材料
图片来源：heddels.com
造成这一差异的原因之一，是可持续时尚在引用LCA（生命周期评估）进行比较分析时存在一定问题。根据丹麦生命周期评估专家Weidema B.P.的说法，大多数LCA研究是衡量两个产品系统之间的选择或替代时，旨在提供决策支持。但报告强调，只有采用完全相同的LCA计算方式，如至少在同一地点、同一时间的不同种植系统所生产的材料，才能有效地对不同材料的可持续性进行分析比较。
“对于所有的主要纤维，除部分羊毛和棉花外，没有全球性通用的LCA存在”，报告另一合著者Veronica Bates Kassatly对当前可持续时尚中使用不同机构发布的材料LCA结果提出了质疑，并认为需要谨慎使用，因为并非所有研究都遵循相同的方法或具有相似的维度。
Veronica还指出LCA的测量方式也不只一种，常见的有“consequential LCA”（CLCA，归果生命周期评估，研究对象特性）和“attributional LCA”（ALCA，归因生命周期评估，用于支持决策），而两者无论在概念上还是从结果看都存在明显差异。
“如果你想知道当前某一生产所带来的平均影响是什么，那么选择ALCA，”Veronica曾就如何正确使用LCA时解释道，“但如果想分析一种面料替代另一种面料的影响时，比如用丝绸代替棉花，那么我们需要对将停止生产的棉花生产商和将应对需求增长的丝绸生产商的影响纳入考虑。这就是CLCA。”CLCA意味着当服装行业在鼓励农民转向“更为可持续”的有机棉种植时，还需要考虑对当地农民的社会和经济影响。
图片来源：bettercotton.org
根据现有研究资料梳理，转向有机生产意味着更高的初期成本，这对大部分小农而言存在转型难的困境。同时，与传统方式相比，有机种植由于不使用化学肥料和杀虫剂导致较低的产量，为了提高产量意味着需要更多耕地，反过来不仅会造成当地生物多样性的减少，也将给当地人口严重依赖农作物为主要食物及经济来源的部分贫困地区带来其他问题，如粮食短缺。
Veronica认为，目前时尚界的可持续性还没有得到全面或科学的衡量，“他们似乎都将可持续性与环境影响混为一谈，所提出的主张和建议往往没有考虑对数百万人生计的影响。这直接违反了对联合国可持续发展目标的承诺，对地球和人类都可能产生深远的不利影响”。
而且，简单地只考虑可持续性的一个方面，如向消费者宣传特定面料“更可持续”，又或将任何带“re”前缀的行为直接等同为“更可持续”，如“recycle回收”“resale转售”“rental出租”等，这样带有片面性的宣扬，往往会让消费者误以为这些面料或行为就是更可持续的选择，但事实上并没有从根本上改变其消费方式。这也是报告强调要关注衣服使用寿命和穿着次数的原因，并主张“最简单、最快捷减少时尚行业带来负面影响的方法是增加每件产品的穿着次数”。
图片来源：dress24h.com
联合国环境规划署经济司消费和生产部门负责人Elisa Tonda在关于纺织品回收的相关议题中曾表示，“虽然回收是促进循环的一个过程，但我们不应将回收视为唯一的（可持续）解决方案。”她指出，从本质上应该为产品赋予新的或更长的生命，鼓励消费者更加珍惜自己购买的东西。
行业的标准化和透明度进展太慢
造成当前时尚行业对可持续性存在误用或误导现象的主要原因在于缺乏可靠的数据和分析，以及整个行业对标准化和透明度的要求。报告在引援国际非盈利组织纺织品交易所（Textile Exchange，TE）的相关数据时发现，大多数品牌很少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各种纤维或面料的来源，对于生产过程中的工人收入、水资源消耗或碳排放量等数据也知之甚少。
为了朝着有意义的可持续性衡量标准迈进，报告提出了多项建议，以此为政策制定者和企业提供更多完善思路，呼吁时尚行业进一步实现真正的可持续。其中，有两条建议强调了可持续发展需要关注人权和社会经济影响，即“时尚企业和全球政策制定者必须评估纤维生产的社会经济影响”和“监管框架必须包括生活工资，仅靠纤维材料的选择声称一件衣服是‘可持续的’并不够科学和符合逻辑”。这两点建议实际在之前的报告也被强调。
从联合国环境规划署2020年发布的《纺织品价值链中的可持续性和循环性》（Sustainability and Circularity in the Textile Value Chain）报告中也可以看出，环境影响虽然是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但在讨论向更可循环和可持续的价值链过渡时，也需要仔细衡量社会经济影响。“那些可能失去工作的人需要另谋生计。我们必须确保为他们提供了一个专业成长的机会，使他们的技能多样化，并融入一个更可持续和循环的新系统中。”Elisa Tonda解释道。
据《洛杉矶时报》称，洛杉矶小型服装厂Nana Atelier要求零售商对服装制作过程中的任何劳动违规行为承担连带责任
图片来源：Los Angeles Times/Myung J. Chun
报告的第三点建议是鼓励政府部门对可持续时尚规范化的干预，“政府必须要求时尚品牌提供全面、准确和经过验证的可持续性信息”，决策者必须制定行业标准，并要求企业提供明确的可持续性证据，以防止企业单方面声称自己使用的纤维材料是以更可持续的方式生产的。
实际上，这点建议也旨在强调时尚行业需要透明度。透明度意味着揭示产品整个LCA或价值链的每一步，从原材料的种植或生产方式到成品在环境中的降解方式，同时还包括公司/品牌的碳排放率、员工获得生活工资的情况，以及遏制塑料使用的计划等可持续性信息。
根据全球性非营利组织Fashion Revolution联合创始人兼全球创意总监Orsola de Castro认为，正是通过彻底的透明度和专注的行动主义，才能建立一个将人的价值置于利润之上的可持续时尚未来，不仅保护环境，而且改善环境。该组织创建了时尚透明度指数（Fashion Transparency Index，FTI），用于衡量品牌对其价值链的了解和公开分享现状，以及它们对人权和环境的影响。
在2021年时尚透明度指数中，品牌的总体平均得分仅为23%
资料来源：2021年时尚透明度指数
值得注意的是，Fashion Revolution强调，透明度并不能与可持续性对等，但是如果没有透明度，就不可能实现可持续、负责任和公平的时尚产业。目前，FTI已连续六年发布，最新的2021年指数中考察了全球250家最大的时尚品牌和零售商，从中可以看出，尽管越来越多品牌正在提高自身的透明度，但全球时尚行业的透明度进展仍然太慢，需要更多品牌加入并付出更大的努力。
此外，报告还建议政策制定者可以在衣服上增加额外的简单标签，甚至是环境健康指引（如烟盒上“吸引危害健康”的类似警告语），让消费者清楚地认识到，他们买的甚至租的衣服越多，对环境的影响就越大。
Elisa Tonda表示，为了实现真正的可持续，尝试和改变消费者习惯是有必要的，因为消费者是向更绿色未来转型的参与者之一，这也符合联合国提出17个可持续发展目标（Sustainable Development Goals，SDGs）中的第12项诉求：确保可持续消费和生产模式，这要求从生产到最终消费的供应链过程中各行为体的系统参与和合作，包括通过企业或品牌向消费者宣扬正确的可持续消费和生活方式，以及通过标准和标签为消费者提供充分的信息等。
“赋予我们作为消费者力量的是信息。如果我们不知道，我们的（消费）决策将是盲目的。当我们无法获得此类信息时，我们应该开始究其原因，并要求提高透明度。”Elisa Tonda补充道，并指出在转变消费者观念时，品牌的透明度和可追溯性信息是关键内容之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