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明史的盆子型和杠铃型结构
2020-05-28 10:47 星期四
潘采夫 六根

张宏杰的写作历程比较有趣,他一个从通俗历史作者进入严肃历史学的学术殿堂,师从于葛剑雄老师,也问学于戴逸老师,脚踏通俗历史和严肃历史两块领域,这是了不起的机缘。他写过很多好书,切入的角度都很好,抛弃掉陈旧的历史观,很早就开始研究经济生活、王朝财政等,自觉地从小的角度进入一个王朝的侧面,推断兴亡的规律。他之前写的书,写清朝、明朝、乾隆、曾国藩,从人出发,讲断代史。本书可能是他第一次写通识,显示了比较谦虚的态度,起名《简读中国史》。

 


本书主要讲世界坐标下的中国。读这本书可以参考斯塔夫里阿诺斯的《世界通史》、赫拉利的《世界简史》、格鲁赛的《草原帝国》以及《地理与世界霸权》《游牧民的世界史》等,这些书代表了西方历史学界近百年来的主要理念,比如地理决定论、技术进步推动文明严谨、全球文明碰撞(如战争)推动区域文明进步等等。这本书也是这样的思路,书里提纲挈领的梳理中国历史和总结中国历史规律的几个大脉络。


第一条脉络,中华文明是世界上唯一没有中断的文明。


这是中国人很自豪的一个热议话题。本书的基本观点是,在世界古文明历史中,中华文明的延续性是由于地理隔绝,与其他几大文明比如古埃及、古希腊、古罗马、古巴比伦不同。他们大多坐落在地中海周边,地中海风平浪静,像一个超大的内湖,这些文明栖息在湖边,坐船很容易就到达,贸易,打仗,交流,让他们串联在一起。而中华文明呢,西边是喜马拉雅山,东边是太平洋,北边西边是沙漠与草原,南边是大海和热带雨林,只有西北角有一条通道,被称为文明小径,也叫丝绸之路。


地中海是古文明最好的栖息地,而且由于交通便利,文明之间的交流频繁


这种地理上的隔绝有几个影响,一个是它不是最早发展起来的,去年良渚文化申遗成功,媒体报道把中华文明上推了两千年,实际即使是五千年的文明,和美索不达米亚、埃及,时间上也差了不少。这个毋庸讳言的,因为根据科学研究,所有人类都从非洲出发,从西往东走,必然会造成东亚这块土地上的人类,是经过漫长的迁徙才到来的。


最早的人类从非洲向东出发,经过数万年的迁徙,到达遥远的东亚


另外一个,中国的地理隔绝,让黄河中下游特别适合农业文明诞生和成长。我出生在北方中原,我们村子里的庄稼地分两种地,一种是淤地,一种是沙地。淤地种麦子产量非常高,亩产八九百,风调雨顺了上千斤,沙地适合种红薯和花生。沙地松软到了我拿根棍子往下一戳,就能种下一棵红薯苗,根本不需要锋利的农耕用具。黄河中下游太适合早期农业了,可以让农业文明很从容地生长,并且形成农业文明为根基的帝国。


这种地理上的隔绝,保证了外来的毁灭性的战乱比较少,可以比较一下其他几个古文明,他们的文明为什么没了?处于四战之地,特别容易就能到达,随着生产力和交通工具、作战工具的进步,再辅助以内乱,一个帝国的政权很容易变得虚弱,容易被攻下来。如古埃及,它最初有封闭性,当人们都不会骑马的时候,很难被外来部落到达。又有尼罗河哺育,它就有一段特别漫长的安静的发展时期,孕育出那么灿烂的文明。但是随着生产力发展,从非洲北部登陆越来越简单,它就变得很难防守,就像我们河南。


中国可以看做一个大盆,盆子底部的中国可以打得很热闹,但外部想攻进去并不容易,最主要的威胁其实就来自于北部的游牧民族,打了几千年还是那片草原、那些邻居的子孙,所受到的威胁和古罗马帝国、和西亚,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埃及的人种都被换了,它被无数政权统治过。


第二条脉络,中国文明是一个早熟的文明。


这个早熟,还是由于得天独厚的地理环境,包括中国后来的稳定,也是因为地理环境的优越、隔离和半封闭。在文明基本成熟以后,半封闭的地理环境,和周边的民族在生产力和文化方面的普遍落后,使中国早期文明遇到的挑战普遍不大,从而使它丧失了探索农业文明以外其他文明的动力,缺少剧烈变革的压力,也缺少畅通的渠道。可以想象,如果有古希腊、古罗马或者阿拉伯作为邻居,并且每过百十年就打上几个回合,中华文明会演变成什么样子?


中华文明开始的比较晚,在五谷六畜里面,猪狗鸡驯化的很早,但是像羊牛马,这样吃草就能长大,并不消耗人类本身资源的牲畜,是从西亚那边过来的,包括小麦这样与黄河流域天生绝配的农作物,也是西亚过来的。特别重要的青铜器,也不是我们的独立发明,从西边过来的。包括春秋战国时期战争最重要的战车,同样从西边传过来的。


晚归晚,在文明竞争中,也有后来者居上的特点,这些农业、军事工具到了我们这里,迅速地到达一个巅峰期。青铜器不是我们独立发明的,但是商、西周的青铜器的工艺之复杂、铸造之精美,在世界文明中遥遥领先,谁也比不了。


再比如说战车,战车太适合中原了,战车的大规模引用、骑兵作战大规模引进,就会导致像晋国、赵国、秦国等国家迅速崛起。那些生产力和文明未必发达的政权,利用军事技术上的单点突破,他们更靠近西部和北部,处于外来文明传入的上风口。秦朝就是利用这种便利,军事上首先崛起,统一六国之后,建成统一的帝国。中原形成是帝国的熔炉。


在战国时期,秦国地处西陲,文化与生产力落后,最终实现了对中原的逆袭


第三条脉络,中国历史的两头是剧烈变化,中间是稳定循环。


第一个剧烈变化是周秦之变,从周朝的分封制,转变到秦朝的郡县制,从类似于欧洲的君主和贵族那种模式,转变到大的统一政权,这在全世界历史上都是一个巨大的转变。第二个巨大变局是现代化之变,晚清的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这两头之间是不断的王朝建立、走上巅峰、发生内乱、走向衰落的过程。


周秦之变是封土建国的小诸侯被兼并,小的自治体被打散,形成一个大的共同体,帝国的特点是帝国的权力能一竿子插到底,捅到社会的最底层,国家直接控制每一个人。国家对老百姓的资源的汲取能力空前提高,因此也形成了一系列中国特色的社会制度。


从秦朝到清朝,这两年前的时期,一直是这么一个大一统的模式。两个大一统朝代之间的散乱状态,虽然持续时间也很长,但仍然是过渡地带,是帝国打散与重组的过程。草原文明在这个过程中起到的作用,往往不是摧毁性的,而是新鲜血液的注入,是变革动力的给予。草原文明并没有力量完全统治农业文明,因为当草原文明政权离开草原,到达无法牧马只适合耕种的黄河流域,就要么破坏一番退却,要么不再是自己,失去了本族的生命力,更遑论到达水道纵横的长江流域。


两千年前的中华帝国模式,在世界其他的政治体绝无仅有,也导致了中国社会强大的动员能力。这种权力运作方式听着似曾熟悉,其实到现在我们也是这么干的。中央可以直接干预到社会的最底层。从这场疫情中,我们还能看到这种能力的施展。


那么为什么从秦朝到清朝之间,会形成一个王朝的循环和兴替?王朝建立一两百年之后,就会官逼民反,民不聊生,整个王朝的统治体系会变得臃肿腐败不堪,对老百姓的汲取让他们无法忍受,而那些皇帝们也会从开国皇帝的励精图治,到中兴,到末路,就会出现农民起义,被新兴的王朝取代,这样一个循环。张宏杰认为原因最重要的就是郡县制,政府对资源的无控制的汲取的能力,导致崩溃。


第四条脉络,在一头一尾的剧变中间,长达两千年的循环,这个演进其实也是一种进步。


但不是生产力的,而是统治的手艺的提高,统治技术在不断演进。总的趋势是皇权越来越重,相权越来越轻。总体导致王朝越来越趋于专制。宋朝的相权很重,皇帝垂拱而治,它的王朝相对比较稳定,整个宋朝也没有什么像样的农民起义。但它的资源动员能力不行,面对外患战斗力不足。


第五条脉络,边疆和中央的关系。


也就是游牧文明和农业文明的关系,或者叫游牧政权和中原帝国的关系。这个领域一直是学术研究的热点,回顾一下中国历史,中国历史上绝大部分新兴的政权,几乎都起于边疆地区,这个边疆是相对于中心和中原。比如夏、商、周、秦。


我们的历史课本里,往往讲的是先进战胜落后,有道伐无道,吊民伐罪,好政权代替了坏政权。但实际上商对于夏,商是一个蛮族,在夏的边缘的地区。相对于商,周也是一个蛮族,别看周后来特别有文化,礼仪之邦,实际上周是西蛮夷,也有学者说是北狄中的白狄。秦相对于齐鲁,它有蛮族的特质。看大秦帝国,秦人受西边的落后民族、草原文化影响极深,秦人耿直,死脑筋,有殉葬的陋习,芈月传里也讲过,母系权力大,都是这个特征。


但文化和制度的边缘政权,容易接受新的制度,容易进行改革和新的组织方式,从而对中原有一个逆袭。这种中央和边缘的关系,在汉以后还有一个固定的模式,几乎都是东北的少数民族取得政权,占据半壁江山,或者统一中国。如鲜卑的北魏、契丹的辽、女真的金、蒙古的元、女真的满清。


曾经有本书介绍,纯游牧民族也很难征服中国,最厉害的是一半受了汉化,一半还保持着渔猎的文明,如辽和后金,已经引用汉人做农业,做工匠,打造兵器和生产工具。而且建立了两套体系,分别对游牧民族和农耕民族进行双体系管理,既不畏惧农业文明,也对掌控草原得心应手,他们比呼啸而来呼啸而去只会劫掠的就高明很多。东北那块黑土地,既能渔猎,又能农耕,还能拥抱草原,确实是得天独厚的龙兴之地。


我们以前从中原文明和草原文明的对抗关系上来讲这件事,但如果换一个角度,按照陈寅恪先生在《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所讲的那样,隋唐这样的少数民族政权,其实为汉文明衰朽之躯,注入了新鲜血液和活力,而且还带来了政治制度,这是一个很新鲜的东西。


中原文明与草原文明的对抗性关系,是中国几千年文明史的主旋律


根据前面所讲,中国是古文明里最封闭的文明之一,当然不是最封闭的,最封闭的是南北美洲,玛雅文明,整个美洲连马都没有,连车轮都没有发明,他们的神殿等古建筑都是用人力拖。


玛雅文明是文明史上最隔绝的古文明之一,至今已经完全消失


当这种地理隔绝到相当程度的时候,比如美洲,比如撒哈拉沙漠以南的非洲,比如澳洲,他们的本土文明就会止步不前,甚至停留在蒙昧状态,像一个停滞的古文明博物馆,因为与外界缺少碰撞交流,缺少先进文明的冲击与改造。


半封闭好就好在这儿,一方面不会受到致命的摧毁,另一方面又不会完全中断文明的交流,这一点既是中华文明之幸,换一个角度也是不幸,因为会进步比较缓慢。可以想一下,马牛羊除了这些,小麦,胡萝卜葡萄核桃黄瓜香料胡椒等,都是西边来的。丝绸之路凿空之前,中原人的餐桌是非常贫瘠的。


还可以想一下,佛教对中华文明的影响有多大。诸子百家之后,经过秦朝焚书坑儒和汉朝罢黜百家,我们的文化其实挺单调的,繁琐的礼仪,无趣而又单调,儒家文化框住了老祖宗的活力和生命能量。印度佛教来到中国之后,经过中国化,对中国文化的全面改造。如果没有佛教寺院佛窟,和佛教影响下的道观,我们的古建筑还剩下什么?除了佛教壁画造像等,我们的美术还剩下什么?我们的汉语词汇会缺少多少?包括像王维李白苏东坡王阳明李卓吾,看看中国的顶级知识分子受到佛教的影响有多大,就会知道佛教对中国文化的繁盛、搅拌、推动,起到了多大的功劳,对中国人心灵的改造和教化有多大。


美轮美奂的龙门石窟,是佛教对中国文化影响的最好见证


《简读中国史》除了对文明脉络的分析,还有不少有意思的题目,比如夏朝为什么产生在河南,中国文明起源的世界性因素、中国文明的性格、贵族文化的黄金时代、乱世的活力、秦国崛起的秘密、中国的统一和欧洲的分裂、秦代对周朝的重大升级、中国人口的大起大落、丞相名称背后的权力演变、封建和郡县的两千年争论、中国和欧洲的两千年交流,中国古代对商人的防范,中国古代和欧洲城市的比较等等。


张宏杰的《简读中国史》有助于读者换一个角度看历史,而且有助于读者改变一些观念,就是一个王朝是因为奸臣太多崩溃的,或者腐败导致崩溃的,不少古代历史学家司马迁、司马光甚至近代的蔡东藩等,多是从人的角度来解释中国历史,从儒家道德因素来解释。但现代历史学告诉我们,有时候一个王朝崩溃是经济因素,气候因素,或者邻居突然崛起,或者别人突然有个新技术,而导致一个朝代突然落后了。

  

总之,可以把《简读中国史》看成一本很棒的历史科普书,很值得向读者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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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公众号“六根”(ID:liugenren)授权转载。原文略有改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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